白鹤,不留归后语 | 岳永逸

槐树地,是我出生、成长的川北小村。在那里,人与物,有着或远或近的关联性,有着天然的亲和性和维特根斯坦所言的“家族相似性”。
与多数国人一样,在槐树地不同年份出生的人,都有着自己出生年份的生肖。但槐树地还有着别的地方少见的与人命运相连的“根基树”。根据生辰,人们会找人判定自己的根基树是什么。松树、柏树等有着主根,枝繁叶茂又伟岸、挺拔的树,都是好兆头。相反,没有主根,只有须根的花椒树之类的树,则多少有些不吉。
在槐树地人看来,属鸡的人命都有些苦,所谓的“鸡刨命”。即,属鸡的人他得像鸡一样,要不停劳作——东刨西啄,刨一爪、啄一嘴才可能有一口。与之相类,如根基树是花椒树这样的须根树,则意味着这个人“长不高”,根基不稳,难有大成。如果一个人属鸡,根基树又是没有主根的树,那他就会成为家人暗地里操心、忧心的对象。对于端公等奇人异士提供的禳解法、修补术,人们将信将疑、似信非信,不全当真,而更相信人力。因此,槐树地人没有听天由命,不为其“天命”所困,不躺平,也不蛮干。生肖也好,根基树也罢,无论好坏,仅仅是人生的一种目标,或者警示。
前些日子,红极一时、赢得国际口碑的国产新版“哪吒”系列动画电影,塑造的哪吒是一个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叛逆者形象。与这个叛逆者哪吒不同,至少是没有那样的高调、豪迈,槐树地人该干嘛干嘛,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。命好者,戒骄戒躁,不沾沾自喜,顺势而为。命劣者,如移山愚公,更加勤勉,不怨天尤人,努力向前。人与命,双向走近,实现一种妥协,成就一种和谐。由此,人与物,是自然的与社会的,也兼具神性。命也好,运也罢,还是文绉绉的命运,它非专为人力左右,也非神力独家控制。诸如此类,在槐树地人感官感觉世界中的超自然力,有了亲切感和人性。
“燕儿来,要发财!”
这是儿时在小伙伴中盛行的顺口溜。在那些年月,每到春天,槐树地的小孩们不时仰望天空,盼望燕子归来,更日日张望自家屋檐下是否有燕子衔泥筑巢。有燕子筑巢的人家那年是否发财、好运相伴,倒没有小伙伴留意和关心了。来年春天,孩子们继续仰望,继续张望。这就像个好彩头一样,槐树地的孩子们都希望讨到,没人在意、计较这句顺口溜原本的预兆。
在槐树地,备受喜爱的鸟类,还有白鹤。于大人言,白鹤不仅与健康、高寿相连,还与槐树地如“白鹤展翅”的风水类比相关。因为生态的失衡,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没有在槐树地见到过白鹤。白鹤再次飞回槐树地,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初的事情了。这时,左右邻居外出打工谋生的人口占了绝大多数,人们不再仅限于地里刨弄。山变绿了,水变清了,三三两两的白鹤飞回来了。每当寒假回到槐树地,最喜欢的就是闲看白鹤在青云河(现在官名“葫芦坝河”)上空自由飞翔的清朗俊逸。
青山,白毛,红腿,扇动的翅膀,一两声鹤鸣,有时还间杂朦胧柔嫩的毛毛雨。不留归后语的白鹤,点破槐树地的青蓝、空寂!冷峻的青山绿水间,红白醒目烧眼,鸣声清脆悠远,让人忘却尘事,心静、心安。恍若手挥五弦、目送归鸿的嵇中散,得鱼忘筌、游心太玄,也有着谁与尽言的寥落、怅然。
2016年冬日回家给母亲过寿,2017年春节回家陪伴背部褥疮日甚的母亲,无论在家屋门前,还是青云河边,看到不疾不徐振翅的白鹤,我都不禁热泪盈眶。
与燕子、白鹤为槐树地老少喜爱不同,俗称“老鸹”的乌鸦则与死亡相连。这与古代神话中有着神圣意味的“金乌”大相径庭。或者与乌鸦的叫声有关,“鸹”字在槐树地的方音中发“哇”。因为对黑色的不喜、忌讳, “老鸹笑猪黑,自己不觉得”这句谚语就成为儿时小伙伴互相笑骂的惯用语。在槐树地的地方知识中,在萧瑟冷寂的冬日,当成群的老鸹集结在槐树地后山柏树枝头,此起彼伏地喧闹鸣叫时,我们小孩子都知道应该是有人要过世了。因为包括母亲在内,长辈们在此情此景中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大冬天的,老天爷要来收人了!”
将某种鸟与死亡相连,不是槐树地人的“迷信”,而是人类共有的文化,共享的心性。众所周知,在青藏高原,秃鹫不但与死亡相连,而且是天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甚至成为天葬的信物、标志性符号。在2011年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《神圣的高贵与世俗的卑贱——关于天葬师的民族志书写》中,亡友才旦曲珍对此用了整整一章予以呈现。
在欧美语境中,与白鹤一样同属鹤类的杓鹤,就长期被视为预示恶兆、报丧的恶鸟。在《鸟类的民间传说》一书中,爱德华·阿姆斯特朗(Edward Armstrong)曾写道:“带着动人的哀鸣,成群飞过夜空的杓鹤也被视为七大鸣禽之一。在英格兰北部,据说它们的叫声预示着某人的死亡。”特丽·威廉斯(Terry T. Williams)长期在美国犹他州大盐湖(Great Salt Lake)周边观鸟、写鸟。在其1911年出版的《心灵的慰藉:一部非同寻常的地域与家族史》(Refuge: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)中,威廉斯在引用了阿姆斯特朗这段文字之后,随即写道:
杓鹤一直被视为预示恶兆的灵鸟。自然史中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事都被杓鹤所验证。一位湿地的老者告诉我的一位朋友,在听到长嘴杓鹤的叫声之后,总会出事。他谈到一群长嘴杓鹤从上空飞过几分钟之后,他们的船就翻了,七人落水遇难。(程虹译)
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文化与风土。白鹤之于槐树地和长嘴杓鹤之于英格兰北部与大盐湖周边,其文化意涵天壤之别。即使在中国,在槐树地意味死亡的乌鸦,在清代的东北则是满人的吉祥鸟。传闻乌鸦救过努尔哈赤的命,“乌鸦救主”早已成为满族历史上著名的传说之一。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在湘西,对于“水上人”——靠船谋生的人——以及水上的行旅而言,红嘴乌鸦不仅是青浪滩滩脚伏波宫中供奉的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(前14—49)的神兵,同样有着吉祥的意涵:迎接船只的神兵。对此,二十世纪初到过湘西的日本人类学家、民族学家鸟居龙藏,在湘西土生土长的沈从文,都留下过相关记载。
1905年,鸟居龙藏路过青浪滩时,专程上岸参拜了伏波宫。在后来成书的《西南中国行纪》中,鸟居龙藏记述了当年他见到的伏波宫内外的情状。宫内除供奉有马援和他夫人的塑像,左右还并列着随同马援出征而在壶头山阵亡的将士塑像,并特别提及伏波宫前的金乌:“据当地人称,将军之灵不唯是受到尊重,还时常显灵护佑船只免遭灾难。庙前立有一只金乌,据说为将军的使唤之鸟,一旦飞起,无论任何险境,俱可化解。”
1934年,沈从文回乡探母。在《湘行书简·再到柳林岔》中,就船上人与红嘴老鸦的互动,沈从文有更具体的描述:
照规矩,下行船在潭口上游有红嘴老鸦来就食,这船就不会发生任何危险。老鸦业已来过,故船上人就不在乎了。说到这老鸦时也真怪,下行船它来讨饭,把饭向空中抛去,它接着,便飞去了。它却不向上行船打麻烦。
多少有些奇怪的是,2016年冬日和2017年春节,回到槐树地的我,从未看到乌鸦,反而只看到白鹤。
“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
母亲,还是决绝地走了!
2025. 8. 11



